■專任教師/黃正人


當我們家決定要暫時遷移到加拿大時,我的工作生涯剛好滿了二十年。這二十年中,我都在同一個電信設備公司工作,沒有過跳槽的經驗。但是這個公司的規模不小,給了我許多機會去嘗試各種類型的專業。一開始我是個硬體設計工程師,不久轉為軟體工程師,然後帶著一個小組開發產品,接下來就開始「不務正業」,遊走了幾個不同的部門,做了好些從來沒有預備好要做的工作,包括研發,品管,客戶服務,保固維修,物流,採購,工業安全,專案管理;雖然一直待在同一個行業裡,在二十年中也十足感受到了台灣上班族的甘與苦。

在這些年間,我也一直參與在教會的事奉中。在十四歲那一年,我的同學邀請我去台北基督徒永和禮拜堂的學生團契,教會生活從此成為我生命中的重心之一。我喜歡這個地方,很自然地經常往這裡跑,極少錯失團契聚會和主日崇拜。教會各項事奉我都樂意去嘗試:兒童主日學、詩班、福音隊、團契、小組、清潔佈置、煮飯洗碗、聯誼靈修、關懷探訪、遠近宣教、佈道植堂、婚喪節慶等,都沒有錯過。我在教會中交到好朋友,看到基督徒生命的見證與榜樣,在屬靈的事上得到啟發,穩定聚會,學習讀聖經、操練禱告、受洗、經歷重生、委身事奉。我也在教會中認識女朋友,交往、結婚、成家,學習經營婚姻,試著擔當丈夫與父親的角色。

在我進入職場的同時,也開始參與教會的植堂事工,從此便在所拓植的雙和禮拜堂配搭同工。後來也在這裡被按立為長老。我們教會標榜「長老治會」,被按立為長老的人,無論全職或帶職,在教會裡都備受尊重與順服;教會規章中清楚載明了這種寡頭式的獨裁,教會的所有重大事項都是由幾位長老來商議決定,包括教導,講道,牧養,宣教,崇拜,以及行政。長老在教會裡既是位高權重,自我膨脹的風險相當高,一不小心失去分寸,重則「禍國殃民」,輕則傷痕累累。而且一旦按立為長老,就是一生的認定,無法跑掉。我在懵懂之中被按立,是出於單純的樂意,既沒有認清這個職分令人驚懼的特質和責任,也沒有嚴肅思考自己的適任性,實在不能說是「清楚明白」了上帝的意思。

事實上,我所作過的許多決定,都很難說是在「明白」上帝的意思後而作的,也很難從事後的結果來妄自肯定或否定,只能信靠上帝的恩典遠遠大於人的無知和莽撞。按立長老這件事,是我唯一一次按著教會的傳承被按立的經歷,也就成了我事奉心志的優先次序上最高的認定。就像受洗一樣,儘管是在渾渾噩噩中走過來的,也是無可否認的恩典記號。我因而把長老的職分當作是上帝清楚的呼召。

在教會中承擔一個重要的職分,總是苦樂參半。我在某些時候覺得作長老是天下最倒楣的事,在其他時刻又覺得作長老是全天下最榮耀的職分。無論如何,承擔職分來事奉主經常讓人感覺到這是一個難以擺脫的擔子,帶著起伏不定的火熱,和總是甩不掉的虧欠感。我漸漸看清楚自己是個優柔寡斷又怕麻煩的人,作個果斷的決定都不容易,改革創新則是絕無僅有,肯定是要扮演阻礙進步的角色。但是我也發現,當我花時間預備教導,講解聖經的時候,經常會收到弟兄姊妹的回應,他們覺得受到激勵和幫助。我因而隱隱約約抓到了我事奉的主要方向,就是明白聖經,教導聖經。

在我預備教導的過程中,接觸到了歷世歷代基督徒的著作,引發了我閱讀的興趣。這些著作包羅了在教會中事奉主的人必須關切的主題(聖經、宣教、護教、神學、歷史、教牧、靈修)與經歷,是基督教會的寶貴資產。我渴望有時間和機會作更深的涉獵。

在2006年我們家決定移居到加拿大。長老的職分既不能逃避,這當然只能是暫時的移居。我從任職的公司退休,向教會請了長假,賣了房子,搬到加拿大西岸的溫哥華去,在那裡的Regent College當學生。那時我四十七歲。Regent College名氣遠播,但空間不大,一年到頭都像菜市場一樣熱鬧擁擠。我經常是課堂上年紀最大的學生之一,被許多年輕同學的熱情所圍繞和激勵。

我先前所想像的神學院生活,是埋首在圖書館裡,閱讀、思考,和解釋聖經,而事實上的生活是經常被每一門課的作業和報告所佔據,追逐。我在神學、歷史等課程的成績都不怎麼樣,只有聖經語言念得不錯。也許是因為語言課程最不需要創意,也最不在乎優美的語文表達能力。有了聖經語言之後,聖經的經文就開始呈現出不同的風貌。我必須用這些語文重新讀聖經。這是有趣而充滿驚喜的經驗。在緩慢、逐字推敲的閱讀過程中,經文的涵義也隨著變得寬厚、豐富。在Regent College三年的學程裡,我就選讀了三年的希伯來文和兩年半的希臘文課程。靠著這些語言課程,我畢業時的總成績相當不錯,也因而覺得也許還可以更深入地讀下去。

溫哥華沒有合適的博士班課程,於是我申請了加拿大東邊多倫多大學的幾個神學院中看起來最有福音派氣味的Wycliffe College,想要選讀舊約聖經和希伯來文。註冊組的人覺得我的預備還不夠(我在Regent College所得到的學位並不是所要求的道學碩士或神學碩士),只願意給我有條件的入學許可,讓我試試看能走多遠。這也是我那時所持的態度,走多遠算多遠。我們家因此就搬到了多倫多,妻子和兒子再一次毫無怨言地遷就我的選擇。

在許多方面,神學院都是一個戰場。我在這裡讀到許多對聖經有濃厚興趣,帶著高度熱情和優越的思辨才能來研究聖經,但卻和我的動機大為不同的學者和著作。他們令人大開眼界,也使得讀聖經成為一件極其複雜的事。一個神學生要如何面對近代思潮對聖經研究所主張的方法,就如那許多的「批判」(文本批判、來源批判、歷史批判、編纂批判、形式批判、文學批判等等),而仍然表裡一致地信靠聖經是對上帝啟示清楚而沒有錯誤的表達呢?面對著這許多聖經研究領域中的學術巨人,以及在他們的主張與我所領受的教會傳統之間的張力,我總不由自主地感到戰慄。這是一種類似於創世記的經文與近代科學之間相互衝撞的張力。

我對探索知識的熱情終究必須由教會的事奉來引導。按著我在神學院作學生的目的,探索聖經不是一項自行主導的任務,解釋聖經是為了造就教會,成全聖徒;我在神學院的學習應該,也必須幫助我合宜地回應一個作長老的呼召。當我尋找期末報告和博士論文題目的時候,一方面避免用肯定的態度來使用我所不贊同,卻又極具說服力而難以反駁的觀點,而另一方面也避免和這些觀點正面的衝突。我願意承認,這實在是有點「鴕鳥」。

博士班的學程有幾個關口,在每一個關口之前我都沒有把握能走得過去。修課拿學分,問題不大。考試卻是個大問題。我的寫作速度緩慢,在考試的時候需要教授開恩給我兩倍的時間來完成起碼的答題規模。找研究題目,提論文計劃,都是陌生而艱難的功課。當論文初稿完成的時候,我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這是經歷恩典的感覺。

2014年九月我通過論文口試,就回到台北,按著長老的職分在教會中繼續參與事奉。同時也在基督門徒訓練神學院和衛理神學研究院作兼任老師。2016年二月,在中原大學宗教研究所作專任老師。我佩服中原大學的教學理念,也很享受中原大學的教學環境,但因著在教會中的職分,也實在有虧於學校對於一個大學老師在研究深度上的期許。蔡麗貞院長伸出援手,給予我在華神教學的機會,我心中非常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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